喜相逢
张胜兵
01
“砰!”玻璃门一声脆响,合上了。最后一名员工下班,没提工资的事情。刘涛松了口气,今天,终于熬过去了。5点钟的太阳还明晃晃地撒欢,刘涛决定去“喜相逢”喝二两碰碰运气。
“喜相逢”是刘涛的毛根兄弟国柱开的盐帮菜馆。店面不大,6张桌子摆在60平米左右的堂子里。这几天生意渐渐好起来,城管也不干涉“占道经营”,就在街沿上摆上几张小方桌,卖冷吃牛肉冷吃兔,风吹排骨蹄花汤。
刘涛和中专同学徐亮到成都打拼22年,从夹网线拼装电脑到自己当老板,场面上文杏、大蓉和、和风料理各种排场,但兄弟俩的聚会总是在“喜相逢”,一来名字讨巧暗喻大家都好,二来刘涛、徐亮和国柱一来二去成了兄弟说话随便自在,有好事可以划拳行令不怕别人说“嘚瑟”,遇到不如意事可以呼天抢地哭爹骂娘。
一句话,放松!
徐亮嘴刁,最馋国柱的卤拱嘴,说的是这拱嘴的味道,让他想起跟第一任女朋友在中专门口端着饭盒,一边分泌哈喇子一边等待拌拱嘴的感觉。只要饭局没排满,一周铁定来找一次感觉。现在,徐亮的电话已经连续一周打不通了。
刘涛戴上口罩,拿起车钥匙,又顺手丢进抽屉,决定打车去“喜相逢”碰碰运气。
02
天色还早,“喜相逢”一个客人也没有。店门洞开,像一张饥饿的嘴巴。厨师老梁人瘦,脸却长,此时正趴桌子上酣睡,茶杯倒了,茶水一滴一滴从桌缝里淌下去。滴到桌下老狗的眼眶,老狗舌头一卷,水珠便没了踪影。
油酥花生、拌拱嘴、蹄花汤“老三样”很快上了桌,原浆啤酒“英雄杯”里白浪翻滚。“英雄杯,英雄杯,无钱难死英雄汉哟。”刘涛叹了一口气,“噗”吹开啤酒花,狠狠地啜了一口。
“呸!”酒里什么东西?原来一只红通通的蚂蚁,在啤酒泡沫里奋力挣扎,茫然无措地挥动几条细细的腿,仿佛陷入巨浪的溺水者,想要抓住什么,却又什么都抓不住。
刘涛倒转筷头,想狠狠地将这绝望的生灵碾死在桌子上。蚂蚁却以为来了救命的浮桥,抖抖触须爬了上去。“哎。都不容易。”刘涛长叹一声,将蚂蚁从酒沫里捞了出来,“去吧去吧。”蚂蚁很快消失在盘盏之间。“哎——”他抿了一口啤酒,掏出手机,准备继续“碰运气”。
徐亮的手机依旧关机。“*的兄弟!”刘涛将啤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,无明野火“腾”地冲上天灵盖:借钱还钱,天经地义。为区区8万,你他妈躲得了一辈子?
对呀,区区8万,要解决问题,不过杯水车薪。
他一条条地翻着通讯录,上千条记录,好多甚至已经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,做什么行业的。突然,“刘涛”两个字蹦了出来——想起来了,建行副行长,老乡——第一次酒局为同名之缘,连喝了好几杯。可是,疫情之前,刘涛行长邀刘涛老板开户揽储,事情一忙,忘了。现在去求别人贷款,会不会……
顾不了那么多了,刘涛一仰脖子灌下半杯“英雄杯”,抹抹脸,电话拨了出去。
“喂,涛哥!”自带音响的浑厚男中音从大门口传来,还是那样熟悉,亲切。
03
两个刘涛,刘老板和刘行长就在“喜相逢”相逢了。
酒过三巡,刘行长发话了:“兄弟,你找我有事?”
刘老板低下头,盯着脚尖,又猛地直起脖子:“涛哥,不是实在遇到过不去的坎,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。疫情前接了个项目,投入400多万,中间几乎停了半年工,一分钱进账没有。账上那点钱,都给员工开生活费了。欠员工的绩效,天天在追。”
他定定地盯着酒杯,酒杯里残存的泡沫沿着杯壁,仿佛在流动,又仿佛凝固了,似一幅意蕴无穷的沙画。他的语速慢下来,仿佛在倾诉,又像是自语:“现在好不容易复工了,如果没有100来万资金继续投入,前面的垫资就都打了水漂。我,我……”
“莫着急,莫着急。”刘行长接过话茬:“哥哥在这个岗位,就是帮兄弟们排忧解难的。现在我们公司好多产品,都是为复工复产服务的。凭你的实力,贷个百把万,应该不是问题。”
刘老板眼里掠过一丝惊喜:“涛哥,给兄弟选个合适的项目,挺过去了就好了。”
刘行长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叠资料,递了过去。刘老板一把抓过去,详细翻了起来。一页,两页……他的眼神渐渐黯淡,之前的惊喜像燃尽的香火,再也无法点亮。他把资料推了回去,抵押的条件、资质都达不到要求。而刘行长,再也想不到合适的办法。
“兄弟,不瞒你说,我今天是来找国柱说资金问题的。他在我们银行办的按揭,断供几个月了,疫情过后他再不想办法,房子可能就不属于他了——我也爱莫能助啊。他这爿店,疫情前5800的月供,算什么嘛,谁能料到这样经不起折腾呢?这,这,这……”
话音未落,门口走进一个高个子大汉,肩膀上挂着徐亮——烂醉如泥的徐亮。国柱将徐亮放在空座上,老梁端过一碗蜂蜜水:“那么贵的酒,你们喝下去又吐出来,不晓得为了啥。”
“今天这么巧,两位涛哥都来了。”国柱回头看看徐亮,“他嘛,今天去找前妻借钱,被好一顿奚落,还被灌了这么多酒。”国柱揉揉红得发亮的鼻头,牵动着眼角,眼里尽然汪汪的泪。“我不懂你们文化人的事情,更不懂徐亮搞那个啥706青年艺术家自由创作空间,光花钱不赚钱,光装修投进去300多万,一群怪模怪样的画匠整天过来吃吃喝喝,就是金山银山也抵不住哇。”
他抬头对着老板刘涛:“徐亮一直在说对不起你,不敢接你电话。他现在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,也续不上租金,再过一个星期706就得关门,他这么多年的努力,不甘心。可是我,我们,谁都不好过啊。”
徐亮听说“涛哥”,两步摇过来,却又站立不稳,“咚”坐在地上,抱着桌腿:“涛哥,兄弟对不起你,欠你的钱,我一定加倍奉还——我的706哇——”他的头垂到胸前,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,“呜,呜呜——”深沉的呜咽,如雪夜孤狼的嚎叫。
之后,是长久的沉默,谁也不说话。路灯渐次亮起,刘老板伸出手:“涛哥,好久没划拳了,复习一下?”
“兄弟好哇,好得不得了哇。四季大发财!国柱,哪个喝?”
“喜相逢,喜相逢,一起喝。”国柱端起杯子,哥仨一饮而尽。
那只老狗似乎受了惊吓,轻吠一声,撒腿跑向无边的黑夜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