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陈思呈
最近天气真的太热了,让人畏惧出门。但到了晚上,会对相对而言的凉爽产生一种贪恋,仿佛要抹杀一下白昼对太阳的怯懦,晚上需要一点释放。“那么就来家里喝茶嘛。”我邀请。朋友嘿嘿地笑了:“茶,茶,你们那地方的工夫茶我喝着解不了暑啊……有啤酒吗?”
这里我必须为我们“那地方的工夫茶”说几句好听话。一天里面什么时候喝茶最为愉快?就是最为酷热的午后。茶的解暑方式,跟冰啤酒的解暑方式是截然不同的。它的目标是让你先行清醒过来,或者这么说,冰啤酒的解暑是“消解”的“解”,茶的解暑是“理解”的“解”,它简直有一种劝慰和分析的作用。
喝茶对我来说是童子功,每每我喝茶,那杯接近于酱油的颜色总能让观者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情——如果这个观者不是吾乡人的话。我愿意保持这种神秘感。“水穿茶缝过”,我于是吹嘘:在吾乡,这称为“焖茶饭”,就是指茶叶太多太满,像饭。淡了之后的茶我就不想喝了,觉得茶已失去灵魂。
这个很热的夏天,朋友们如果提出小聚的建议,我总是希望把地址设到我家里。原因首先还是因为茶吧。虽然谈不上有多好的茶,但茶叶的种类实在很多。而喝茶的环境,也因为我天天喝夜夜喝,已经在家里喝出了全世界最合适自己的气场。
其次是眼下正值暑假,不管聊得多晚,都不会担心影响孩子写作业或第二天上学。有时候聊得喜悦,情形颇似曹丕所写的“每念昔日南皮之游,诚不可忘……驰骛北场,旅食南馆。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白日既匿,继以朗月,同乘并载,以游后园……”北场是客厅,南馆是客房,后园就是楼下小区。甘瓜和朱李、热茶和冰啤酒,都有,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服务员过来说“对不起我们打烊的时间已经到了”。
聚会设在我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,我现在很喜欢做菜。最开始是为了带儿子做一点家务,做菜是家务活里面最有创意的一种。果然他一边做菜一边给予各种联想。
“妈妈你知道吗?物理老师说火苗是可以导电的。”他盯着火苗发呆,“因为火焰的高温会增加粒子的动能,使电子变成自由电子,火苗就变成等离子体……”
他在说,我在听,菜在变焦……
所以和孩子一起做菜总是给人惊喜。对我来说做菜这件事已经变成行为艺术,慢慢地竟也开始在意摆盘。每天都进行的事,必须把它变得足够有乐趣。于是,不但“器具质而洁”,还会买各种形态独特的稀奇菜。一次我买了很多摆盘用的法香(欧芹),也许实在买得太多,那天餐桌上的场景,朋友说:“目测森林覆盖率高达65%。”
没想到,这种家宴在朋友群里蔚然成风了。朋友们结合季节的物产来设计菜式,春席就是春天的物产,夏宴有更丰富的选择,因为南方的夏天如此漫长,大自然为我们准备了很多的食材。
黄皮鸭汤,菱角焖鸡,金不换焗花甲,夏藕酿绿豆排骨汤,荷果子,荔枝大虾沙律,冬瓜荷叶凤眼果鸡粥,柠檬子姜伴松花皮蛋,精酿荔枝啤酒……
除了菜式上的较量,大家还开始发展周边,比如写菜单。
有个朋友的家宴设计了一张很美的菜单,下一个朋友的家宴菜单,为了更高一筹,就用手写的形式。菜名上也是一个比一个更华丽。大家看热闹不怕事大,其实心里很高兴,请客的人“卷”起来,蹭饭的人就有口福了。
有时候,我是“卷”起来的人,有时候,我是看热闹的人。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快乐,因为不管做菜也好,家宴也好,它最快乐的那部分,其实是背后的那些东西。
多年以前,我是一个对做菜毫无观念的人,做的菜乱七八糟,搭配随心所欲,不但毫无章法,经常还备料不足。朋友说,曾有一次我在家里请她吃饭,吃完之后突然感慨,这一顿太素了,于是从冰箱里掏出一根硕大的骨头说,我再煮个汤吧。还有朋友说,有一次我请她吃饭,炉子上的火打开之后,突然一拍脑袋说,家里没盐了,赶紧关上火下楼买盐。
这种事我确实干得出来。但我猜想,这后面更值得我怀念的,是当时我在朋友面前的放松,是那种“我邀请你和我分享我的笨拙和放任”的那种快乐。我率先表现了我的笨拙和放任,其实这是比菜更重要的邀请,我想邀请你,也把你的笨拙和放任和我分享。
也许我想说的是,生活不需要那么正式,不需要那么完善,但我知道你能接受,你能欣赏我这近似于荒诞的随意,正如欣赏我可能很高超的手艺。
所以,一场家宴绝不仅仅是一些菜。也许菜只是家宴中最不重要的那部分。在我们内心产生的那些无形的东西,才是生活里最为珍贵的东西,只不过,需要经过了很多年,我们才有能力看到它们,看到我们曾经的“心声”或心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