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京向北四百里,群山中有一天然关口野狐岭,赵武灵王以城境封之,谓曰“无穷之门”,以此为点再向北八十余里,有淖无数,春暖花开日,北归天鹅等珍惜禽鸟纷至沓来,乡人敬其灵性斐然,不扰不惊,鸟儿淖中戏水,农人淖边耕田,间有微风拂面,水波荡漾人心暖,一派祥和。
距此二里处有村庄,柏油路面整整洁洁,太阳能路灯竖列两旁,惜村中炊烟寥寥,少见青壮,唯有垂垂老者踱步其中,不知是时间踌躇了他们的步履,还是他们脸上的风霜刻画了年轮,田野中、草滩里四处俱有三北防风林,当年植树人,或离乡远走,或化作黄土一捧睡在地头,安安静静的守着,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那样,不争不抢,不悲不喜。
乡人祖辈源自山西,几百年过去,除了一口晋语方言外,再也没人在户口本的籍贯处写下“山西”二字,随遇而安的人们,哪里有土地哪里有口粮哪里就是故乡。村子里的老人在对儿孙说古时,免不了提及些遥远的记忆,没曾想,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年代,很多事情依然秉承着口口相传,故事零零散散,似是而非。唯有一老者,说起山西侃侃而谈,非是他新近迁来,而是他年轻时远赴山西煤矿打工,下井的事业做得无聊,与旁人谈起时却尽是艰险,不知是真实或是虚构,总之少不了听众。
乡间人互起外号是传统,调侃中透着亲切。老者的外号为“糊涂酒迷糊人”,号称十里八村最长,堪比斯拉夫人。他本姓张,辈分不小,我称他张大爷,实际上并无血缘关系,亦或血缘关系七拐八绕,寻不到由头。
张大爷嗜酒,海量之人。在塞外坝上,能让别人说海量的,那是真海量。如今他六十大几岁,睁眼就喝,直至闭眼。清晨醒来,张大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刷完牙齿,水缸里冷水舀入脸盆,胡乱抹把脸,然后拿出他的小菜,灶里闷上小半锅稀粥,等熟的间隙开喝。顺便说下,张大爷认真对待刷牙,据他自己说是要保证一副好牙口,能多吃多喝几年。
张大爷的早酒是一墩子啤酒。“墩子”是方言,就是那种把酒瓶捆绕在一起的啤酒堆,一墩子九瓶。张大爷喝啤酒要经过三个步骤,第一步是开胃,两瓶。喝这两瓶酒类似于养生人士的清晨一杯水,扬瓶入口不做停留,只见喉头动,不闻喝酒声,一气灌下。您别看咱喝两斤水会打嗝饱腹,人家喝两瓶啤酒啥事没有,肚不鼓胀气不喘,端的是豪迈。
张大爷喝酒第二步是慢饮,六瓶。慢饮要用大杯,小口嘬,佐以小菜。这时的张大爷喝酒和我们喝茶一样,一瓶瓶倒,一口口吹。真不知道他在吹什么,肯定不是在吹啤酒沫。老爷子喝啤酒,冬夏如常都是冰镇,夏天还好说,寒冬腊月,拔凉的啤酒年轻人看了都触霉头,张大爷不管那个,哪怕酒瓶里有冰碴也照喝不误。张大爷下酒菜简单,有时候是咸菜有时候是酱豆腐,他最爱的是西红柿拌白糖和酸白菜,也正因为如此,屋前的小院子里架的全是西红柿秧子,屋后的空地上起的都是白菜苗。
此步骤延续时间颇长,放着戏曲流行歌的收音机是张大爷的良伴,前几年孩子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,我给他充了个音频会员,至此张大爷天天连着充电线听评书故事,在村子里逢人便说我的好。实际上那个音频软件充个会员能好几人用,我不过是顺手之劳,真不愧对张大爷的夸赞。
张大爷喝酒第三部是“溜缝”,一瓶。这里又出现方言字眼,幸好溜缝也好理解,意即夯实之前喝的酒。这瓶酒类似第一步,一口灌下,喝完喝稀粥。只是这顿稀粥不知该算晚一点的早点,还是早一点的午饭。
在我儿时,张大爷不老,家里条件一般,啤酒他是喝不起的,白酒也得悠着点喝。为了改善家中条件,也为了给子女多积攒些家底,他毅然决然地去大同下井,干了多年,钱在城里不算多,在村里不算少,主要是机缘巧合弄了个正式工,活活羡煞村里一众同龄人。
后来企业裁员,张大爷回乡,本来想在村子里优哉游哉过日子的他,因为想交够养老金,不得不思虑出路。家里的地没他的份,可老婆孩子户口未曾迁出,有大几十亩可以耕种。地广人稀处,土地多产出少,纯种地挣不来钱。张大爷毕竟见过世面,琢磨着靠种地不行,那就搞副业吧。
张大爷饿副业搞过不少,也带着村子里不少人家红火过一阵,可惜眼光不行,只剩下了红火。他第一份副业是养鸡,放在草滩里类似放牧的鸡。先说明,这个是他最靠谱的副业,无奈草滩面积有限,眼红得多,不管怎么注意,如何下辛苦,鸡不停地丢,丢到他挠了挠头——转行。
转行不要紧,结果是越转越不靠谱。此后的张大爷养过蚂蚱,养过蛤蟆,反正是一个也干不成,不是他不努力,是养出来的东西说得好好的,收购的人却人走楼空。折腾了十几年,张大爷终于放弃了新奇特的副业,老老实实养起了羊,日子稳定下来。
张大爷之所以养羊不进城找活,是为了安乡亲们的心。在他的心里,自己是老了能领工资的人,苦自己也不能坑乡邻。那些和他一起搞副业的人,产出没人收他收,收了贱卖,赔了不少,欠了债。欠了债他也不走,又养了群羊让村里人看看:这就是我还钱的底气。
也就是在这时,张大爷喝的酒越来越多,便宜的白酒一瓶瓶下肚,只为了晚上不再梦里惊醒,能踏踏实实地睡一觉。当时的他逢人便说,等我有了钱,天天喝啤酒,那玩意下火。
养羊多年,张大爷付出了辛苦,养出了门道。前些年他再次举债租下一间冷库收购羊肉,半年后羊肉涨价,张大爷不仅清了欠债,还小小赚了一笔。年过花甲的张大爷了了心病,就此金盆洗手,在城里的孩子家和村里的祖宅间往返,小日子逍遥起来。
张大爷实现了自己吹出去的牛,终于能够顿顿喝上啤酒。遗憾的是陪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少,张大爷眼瞅着曾和他一块折腾的老兄弟们一个个离世,便责无旁贷扮起白事话事人的角色,帮着亡者家属忙前忙后的张罗,不要钱不收礼,啤酒管够就好。其实,“糊涂酒迷糊人”的外号,最早就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,人们觉得有趣,便叫了开来。
糊涂酒迷糊人的张大爷很少喝醉,反正我没见过。有时候你看着他迷迷糊糊的样子,可聊起天头脑清醒,口若悬河,不把你侃晕不算完。每次我回乡都会搬一两件啤酒去看他,和他说说话,他也次次告诫我,下次别买易拉罐的酒,不经喝。我说这个方便,要不一墩子一墩子的酒搬来搬去太麻烦。张大爷喝着酒,痛心地说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,真懒。”能听他唠叨,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