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洲游对我与家人来说,是游览历史文化,游览“CCMMPP”。“CC”是城堡、大教堂,“MM”是草坪、博物馆,“PP”是广场、皇宫。三十多年来,时间或长或短,我有过五次欧洲游。多年前,网络不发达,微信不存在,亲友问我在欧洲有何可观,我答以这些字母。近年的欧洲之旅,我概括的代号如旧。
作者:黄维樑
捷克卡罗维发利的歌德楼 黄维樑 摄
以今年七八月间的五国十天游为例,我们周游列国,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,有布达皇宫;在斯洛伐克的布拉迪斯拉发,有市政广场;在奥地利的萨尔斯堡,其名字即从城堡而来;在捷克的布拉格,圣维特大教堂是城市的标志;在德国的柏林……这些都只是十举其一的寥寥例子。
至于草坪,旅游大巴穿梭于诸城镇之间,举目尽是无际的青草;每个城镇都有大小不一的草坪。夏天,男男女女舒躺在绿色的天然地毯上,把白皮肤晒成古铜色,大展欧洲人的审美文化。至于博物馆,光是柏林一城就众馆成丛如柏树之林;它更有小岛名为“博物馆岛”,雄立着老国家美术馆、老博物馆等四个大馆。
这些字母代表的建筑和景观,都是欧洲式的,和我国的宫殿、楼阁、庙宇大异其趣。“CCMMPP”让我们认识欧洲的历史文化,或者重温之。我们活到老学到老,学习中国,学习西方。
我与妻儿参加的是从香港出发的“鸭子团”。赶场赶景的鸭子,看著名建筑只能浮光掠影。如果有幸既看乎其外还入乎其内,譬如参观古老的大教堂,大家会将手机镜头对准大圆顶透下来的“浮光”,一按再按,先把教堂里的一角又一角加以“掠影”,留待以后来“微观”。能善用三分钟聚精凝视哥特式或巴洛克式的一些精雕细刻,摸一摸砂岩或大理石的巨柱或厚墙,就算是向大匠巧匠数十年或数百年才完成的宏伟杰作致敬了。事先做了功课然后有片刻的亲密接触、深刻观察,可说是一种“刹那见永恒”的美学。我和内子在维也纳的圣士提反大教堂内,就如此这般抽样惊叹建筑师和雕塑家的鬼斧神工。
这样的“CCMMPP”历史文化之旅,欧洲邦国的合纵连横、帝王将相的文治武功、宗教势力的亲和排斥、英雄美人的悲欢恩怨,尽在其中;纷繁多姿的文艺风情与建筑格调,也尽在其中。这些字母是欧洲通史最生动的3D插图。顺此注释:“CC”是castles和cathedrals;“MM”是meadows和museums;“PP”是plazas和palaces。
因是知识文化之旅,出发前我们决意不“瞎拼”不扮豪客;又告诫犬子说,要奢华享受吃喝玩乐的话,一来欧洲物价高我们无力奢华更反对奢华,二来我们不必“劳师远征”,香港深圳等大湾区诸城就能让我们“玩转”,可偶尔让我们大享口福。出发前,我们事先做了功课;此次的旅程,和多瑙河大有关联。犬子若衡的洋名是约翰(Johann),他自然听过约翰·施特劳斯最著名的《蓝色多瑙河》,我还让他在家里先聆赏了这位华尔兹大王的其他美美之音,又让他知道多瑙河蜿蜒流经哪些国家哪些城市。
是次旅行团一下飞机,首个城市是布达佩斯,第一天的主要活动是乘船游多瑙河。当《蓝色多瑙河》的旋律在船上华美飘响,我们不禁就卡拉OK起来。约翰·施特劳斯当年是在维也纳写维也纳的那一段多瑙河,此曲早已是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,布达佩斯免费地“享用”了。这一段河水不蓝也不绿,“声色之娱”我们只享受了一半。倒是后来在布拉迪斯拉发看到艳绿的一段多瑙河,让我们惊喜。多瑙河有时是“多恼河”,其流域充斥着旱涝战乱瘟疫种种重大苦恼,蓝天白云下的多瑙河却如绿色的玛瑙,流着和平与高雅,流着古代以色列人所渴望的牛奶与蜜糖(他们赞美的迦南是流奶与蜜之地),非常清美甘香,能够盖过一切苦恼。
欧洲的河流淘不尽千古风流人物。只说音乐,莫扎特、贝多芬、施特劳斯就够大家悦听畅谈,其在维也纳的相关胜景古迹就够大家浏览朝圣。萨尔斯河畔的萨尔斯堡简直是莫扎特的世界,从圆圆的巧克力到高高的啤酒杯,莫扎特的音乐“通感”倾注到店铺的甜食和饮料中。听过天才作曲家的奏鸣曲、交响乐和歌剧,我们能不买票排队进入游客拥挤的神童诞生地参观吗?莫扎特超级聪颖而勤奋,作品源源如高山流水而出,为贵族和大众所共赏。他最想在歌剧上大显身手,认为对他的职业来说“维也纳是世界最好的地方”。成年后的莫扎特长居音乐之都维也纳,不过家乡深以这位萨尔斯堡之子为荣,更把此城缔造成奥地利的第二个音乐之都,让“音乐飘飘处处闻”——好莱坞电影《仙乐飘飘处处闻》就在萨城拍摄外景。
莫扎特酒店·歌德啤酒屋
旅行团来到捷克的卡罗维发利(Karlovy Vary);旅行前,我孤陋,未闻其名。原来这奥赫热(Ohre)河畔的小镇以温泉著名,楼舍精巧,窗外的花槽红绿成团,处处有小家碧玉的娇美姿容,而来此地的历史名人曾先后叱咤风云,数不尽的风流人物。俄罗斯的彼得大帝惊艳之余,在河畔建造了红楼小别墅。贝多芬曾在高楼的地下茶座喝咖啡——能告诉我哪一张是他坐过的椅子吗?那时候可有卡布奇诺?喝咖啡时可曾天启般获得创作《田园交响乐》或《命运交响乐》的丰沛灵感?
听说卡镇还有歌德(1749-1832)和莫扎特(1756-1791)的履印,于是我在石块铺成的马路上寻觅,果然找到一座四层高的优雅建筑,上书歌德的大名,粉刷洁净而楼门深锁,只看到门边大理石板刻着一些年份,大概是歌德曾到此度假的时间。大文豪的小书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迷住了多少年轻人,包括当年我这个维樑。少年维特失恋自杀身亡,而失恋的少年(青年)作者得到净化,此后事业成功声名大著,常常来此风水胜地小住泡温泉。他大半生构思巨构《浮士德》,温泉可曾猛然为他喷出过隽句?
歌德楼有邻舍,墙上有“莫扎特”的金色大字。令人兴趣顿生的是莫扎特楼有两个小门牌,一写着歌德之名,一写着莫扎特酒店字样,两个巨擘为同代人,他们在维城可有交往?在卡镇可有交游,像我国古代的李白和杜甫那样携手共游?我来不及进入楼房内向业者请教,正待继续观光之际,又有新的发现:邻舍的邻舍是一间“歌德啤酒屋”。这大概是当今讲究名人效应的生意噱头,正如当年莫扎特不可能经营酒店,歌德不可能“下海”开设酒肆的——但我们知道《浮士德》里的酒肆浪漫着高歌与热舞。卡镇如同其他中外的名胜,地灵吸引了人杰,人杰提升了地灵。若非如此,这一天我们怎会有缘到此一游,向文艺大师致敬?
魔涛河畔:黄金巷和卡夫卡博物馆
魔涛河畔的布拉格城堡 陈 婕 摄
萨尔斯堡满城尽是莫扎特,来到布拉格后,我发现卡夫卡(1883-1924)占据了半个布城。时近黄昏,阳光斜照,气吞河岳的城堡更显得立体有威势。区内的圣维德大教堂大门已关闭,游人密度开始下降,但黄金巷是不能不走一趟的,因为那里有一个卡夫卡书店。窄短迂回的黄金巷没有黄金可淘,而黄肤黑发的游人仍然来了一批又一批。从前一窝蜂涌进巴黎老佛爷的时髦少奶奶和大姑娘,现在知道历史性文化名人和炫耀性服饰名牌同样有高价值。
店小一如巷小,店小因而书也少,但小橱窗里的小纸牌写着“这是卡夫卡在这屋子里写的书”,就使得小屋不小且更不朽了。什么书?纸牌旁边立着《乡村医生》。城堡区宫室逶迤,殿宇楼房相接,转折进出有如迷宫。卡夫卡是受歧视的犹太人,困于堡里小室,一生坎坷忧郁。余光中(1928-2017)说:“布拉格的迷宫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场噩梦,最后这噩梦却回过头来,为这座黄金城加上了桂冠。”卡夫卡的魔幻和超现实书写,不是余光中和我最爱的风格,但他的作品实在奇异深沉;卡夫卡博物馆的宣传单张说卡夫卡是“20世纪世界文学最伟大的作家之一”。
欧洲游是我们的知识文化之旅,旅游时我的“伴随文本”(借用符号学学者赵毅衡的术语)之一是余光中的长文《桥跨黄金城》,妻儿都读了,我则重温了,上面我引用的语句即来自此文。余光中1994年秋天游历黄金城布拉格,卡夫卡博物馆2005年才落成开放;现在我为已故的余先生,当然也为自己,参观此馆。
一景接一景,夕醺中的魔涛河(River Moldau)波光潋滟,河上查理大桥的两侧,黛色的数十个铜像闪烁生辉。沐浴在夕阳中的游人,仍热闹稠密如过“河”之鲫——我想,也许是过“河”之“鳟”,是舒伯特名曲《鳟鱼》引来的。然而河西的博物馆啊,里面一片冷清阴暗,不,简直是阴黑。馆内几乎所有的图片和文字,都只有黑白两色。
我这个长者步步为营,既防跌倒,更怕有魑魅鬼怪来袭击。照片中卡夫卡阴郁的粗眉大眼直视着我,我将草草经过所谓审判就被投进黑狱(卡夫卡有小说名为《审判》)?将中蛊变形为甲虫(他有小说名为《变形记》)?博物馆展示大量书信和日记,依例不能拍照存真,但我看后久久难忘其中片段,以下试述其大意:“我天天等啊等,等不到信件,信件是不来城堡的吧!”“此地有出色的演员,但他们生活困顿,没有钱,也没有掌声!”“我没有祖宗,没有婚姻,没有后代;我渴望,而我得不到!”“西西弗斯是个王老五!”牢骚和苦楚之外,卡夫卡也是有理想的,因为“有人请我建造一个新的城市”。新的城市卡夫卡自然无力无钱无权兴建,但他死后拥有了半个老布拉格。游览时所见,“势利”的布人,甚至有干脆在餐馆的布棚写上“Kafka Snob Food”(卡夫卡势利鬼食物)作为招徕的。
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的一段多瑙河 黄维樑 摄
抹掉恶魔魅影,心中萦回着静美波光
博物馆黑压压,联想到昔日欧洲各地犹太集中营的邪恶恐怖,使人有群魔乱舞的幻觉。魔涛河畔的这个馆我不敢久留,离开后与妻儿行走查理大桥。桥下的河水平静,怎会是魔涛呢?余光中是先知,把河名翻译为“魔涛”,要和鬼魅的黑馆呼应?内子旅游时未能免俗,多拍照片,然后编辑组织,上传至微信朋友圈。一组组布拉格的照片,配上《桥跨黄金城》的一段段金句,向布拉格致意,向诗文巨匠余光中致敬。
布拉格静静的河水闪着黄金波光,布拉迪斯拉发那段柔美的绿色多瑙河,以及轻快圆融的华尔兹乐曲,萦回于脑际心中,一时间抹掉了地球上各地的偏见愚昧仇恨恶魔凶残恐怖魅影。
越城跨国,“CCMMPP”,河流连着河流,印象叠着印象,直至八月上旬的一日,欧洲文化之旅丰满结束,我们平安返回。
(原标题:在多瑙河畔,在魔涛河畔……)
来源:北京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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