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图|汲海编辑|燕子
作家柳青说过: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,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,特别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。
我以半生的脚步,完成了对这句话的丈量。放在我身上,恰如其分。
(一)
1985年,秋季里的一天上午,二中新生开学的日子。天空中飘洒着濛濛细雨,不时吹来一阵凉风,令过往的路人打个激灵。我骑着一辆老式破旧的自行车,后座绑了用塑料布缠着的简单行李,来到了菏泽二中的北大门。两扇红漆大木门向两边敞开着,一位看门的老师傅坐在门里的木椅上,算是对新入校同学的接应吧。穿过门廊,便踏入了校园的引路。因是雨天,上面沾了一些稀泥,师生们从土路走向砖面留下的印痕。一不小心,还会被上面的碎砖渣硌一下脚。引路一直向校园的南部延伸。路两边是一排一排的教室,蓝砖砌墙,白灰喂缝,黑瓦覆顶。大概是建成的岁月久远,门窗的绿漆已褐了颜色,露出枯白的面孔,将她的苍老夸张到了极致。校园的西南部处,是一座新建的教学楼,唯一的一座。还没有作为教室起用。刷了乳白色漆料的墙体把现代文明的气息,送至新生的眼里。目光就多停了一些,满足一下心里对城市的好奇。这是乡下没有的建筑。
终于迈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。兴奋,太兴奋了。从这儿出发,三年,一番拼搏之后,将会踏入大学的门槛。这对我们一些农村出来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呢?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法,将从我们改变,给自己生命的轨迹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。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呀!美好的未来,微笑着向我们招着手。跨越过去,将是鲜花烂漫,绿草如茵。
建教学楼时推倒了一排旧房屋,新楼暂时还没有起用,高一部分男生的住宿便安置在建楼时民工住过的工棚里。由于地势较洼,下面积了一些水。大家便你一块我一块的垫了一些砖。跨过去,把简单的行李铺盖放置在木制的上下层床上。
谁的心思又放在这里呢。有地方睡,有饭吃,足以。学习,考大学,是粘贴在脑门上最醒目的大号加粗字体,令我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。
(二)
我分到了高一四班。
第一堂课,走进讲台的是一位中年汉子。黑布料裤子,蓝色的涤卡中山装,手工制做的布鞋。他中等身材,体型匀称,宽额头,尖下巴。头发偏背,算不上浓密。两目炯炯有神,令人一望便感受到一股亲切。
“我姓张,弓长张,张世斌,是你们的化学老师兼班主任。”略带磁性的声音满是关爱。教室里极是安静。“我今年38岁,青岛化工学院毕业。像你们这么大时,也在此处读书,赶上了文革,回乡务了农,后来又干民办教师。高考恢复,才踏进大学的门。”张老师大学里学的是化工专业,毕业后分到菏泽啤酒厂技术科。“我对教育充满着殷殷的情怀,向上级申请调入到了二中。有可能的话,这三年里,我会带领你们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用三年里学到的知识去敲开大学的门,实现每一位同学的梦想。”
精彩的入学教育课,令我们体验到了初中里没有领略到的语句。血液在血管里沸腾起来,脑海里涂抹出了一幅美丽的画面。那里是一片碧海蓝天。红日升起处,一群海鸥在飞翔,发出令人陶醉的鸣叫声。每一个稚嫩的脸小脸上洋溢着自信,坚定的目光里放出希望的光彩。张老师话语停止时,教室里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最美的教育,最动人的启迪。他点燃了每位同学心中的希望之火,用一个教师的赤诚之心。30年过去了,仍萦绕耳边。我用张老师的教育理念,这些年来教育着我的学生们,却没能超越。
(三)
我的座位排在了了教室中间靠墙的位置。郭中州是我的同位。
两人的个子差不多高,他比我稍瘦一点。我大他两岁。中州,记忆力特好,一篇英语课文一节课就背诵的滚瓜烂熟,被英语老师提问时,便朗朗上口。
一个月之后,为了照顾边桌上同学们眼睛,怕斜视,位置进行了调动。我便有了邻桌张振国。
这是一名个子不高特精神的同学。共同的文学爱好,常让我们课余时间进行着激动地交流: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家、作品。刘心武的《班主任》,张贤亮的《灵与肉》,梁晓声的《今夜有暴风雪》...你一言我一语,交换着彼此对作家及作品的评论。为了心中的那个大学梦,我们暂时关闭了对文学热爱的心门。
紧张的学习生活中也曾有过一次“出轨”。
一个星期六的日子里,都没有回家。学习进行了一整天,有些头昏脑胀。晚饭后便一起散步到二中东面的青年影剧院门口。
牧马人,几个赫然大字被色彩粉笔写在一块挂在大门口的小黑板上。
这是一部根据作家张贤亮的小说《灵与肉》改编的电影,描写的是六七十年代知青生活的故事。我俩的脚步停在了影院的大门口。大口大口地对着夜幕呼吸。彼此对视了一下,我的摸摸口袋,还有两元钱。“去看一次吧,就这一次。”我对振国发出邀请,他没有反对。五角钱两张电影票,把我们送进了电影院的门里。大厅里是一排一排的木质鹅黄油漆的椅子,一个个被角铁和螺丝钉固定在水泥地上。从后面望去,一排排地逐次降低,直延伸到大舞台下的近处。大厅很是开阔。两边的墙壁上是红绒布制作的窗帘,一面四块,又高又宽。美观。高雅。顶灯熄灭前,我们战战兢兢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这不应该是我们这样的农村孩子来的地方。坐下的那一刻,我的心满满的犯罪感觉,忐忑不安。我想起了《红与黑》中于连走进市长官邸的描写语句。心里又酸又甜。激动和惶恐同时侵蚀着我的灵魂。
电影散场后,像贼一样快速逃离了影院的大门,悄悄溜进了教室自己的座位上。上自习的同学们正在全神贯注地学习着,谁也顾不上看我们一眼。
九点多钟的时候,教室的灯棍熄灭了,大家陆陆续续走向寝室。我和张振国从桌洞里摸出了半截蜡烛,一声不吭地又加了一个多小时的班,心中的愧意才被稀释掉了一些。这次的“出轨”,令我们俩几天里都处于惶恐不安中。来自灵魂深处对文学的爱好和眼前升学的取向撕扯着我们的心。
(四)
冬天到了,寒冷涌进二中校园。教室里、宿舍中、操场上都被冬天缠扰着。
夜还在沉睡着,广播室里的喇叭便放开了喉咙。民歌手董文华的《望星空》《十五的月亮》像清泉般流进每个人的心田里。高一年级的同学被集中在东操场上跑步、做操。体育委员尹利勇的哨声指挥着大家的脚步,呼出的口号是青春呐喊,是生命力的奔腾。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流动着鲜活的旋律,人生中最美妙的年龄上,少男少女的气息唤醒了夜的黑。每一个学生都在黎明前奔跑着,为着那红彤彤的朝阳升起,奔跑着。
运动,让每一个人身体渗出了热气腾腾。一会儿,教室里便飞出男女同学混合着的读书声。声音了流动着青春的激情,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老师们一天中所进行的每一节课,都是最精致的呈现。全神贯注是学生们的常态。老师讲课用的是方言,同学们回答问题也是菏泽话。但响亮、准确。有几个学霸印象极深,回答老师的问题很是完美。刘凤香,郭中州,王素萍,贾丽亚,张慧萍,徐谦、高淑静、苗海涛、苗海波,李卫国、冯德义、刘铁柱、肖军、赵力君,王辉,李月娟,候凤梅,王庆利,邹朝霞,马小佩,王建军···半年多的时光,从回答老师的问题中熟悉了他(她)们的名字,一个个响亮的名字至今记忆犹新。一幅幅生活的画面想起来发生如昨。
尹利勇是班上的体育委员,家住在东城,生活条件比我们几个乡下孩子好些。他每次回家带来的芹菜花生米,成了大家早饭的公菜,一顿报销。困难的岁月里,高一四班住校的乡下同学,都沾了尹利勇的“便宜”。
也不知道大家这些年,有还过他债的吗?
同学们一整天都在听课、作业、复习里浸泡,伙食营养又不好。张老师担心同学们身体吃不消,每到课外活动的时间便到教室里撵大家,去室外锻炼身体。
高一四班的篮球队,就在课外活动里组成了。
球场上,肖军、王辉、王云峰个子高大,是前锋,李卫民,朱凤斌,秦向东,王晓文,陈力,时圣涛,孙明磊,宋文华,我们几个个子矮的就打中峰。一场球下来,大家大汗淋漓。那时没有洗澡的条件,吃过晚饭后,绿大衣一裹,再用身子把内衣暖干。
现在回想,真是又甜又酸。
熄灯的铃声响过后,教室里几分钟后便一片漆黑。夜色驱赶着同学们走向寝室。吕令中学弟睡前的几句玩笑,逗开了一个个紧绷着的神经,不免发出你一言我一语的嬉笑。不知谁在被窝的收音机里飘出一曲动听的歌声,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就张开,吮吸着优美的旋律。
学习的生活一日日紧张着,不时又被冬阳般的温暖抚摸一下。
(五)
其中考试,我的名次在班里排在第十一。
期末统考,全班中位列第四。
我对未来的大学瞪大了双眼;对辛苦学习的生活融入了万般豪情和心血。在开往往高校的列车上,我坐的很是平稳,信心满满。
然而,命运的凶神正悄悄地抄了我的后路,令我猝不及防。它毫不犹豫地击垮了我的意志,斩断了我对大学的万缕情思。我从开往高考的列车上重重地摔下,摔得再也没有爬起。
那是一场来自家庭的变故。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们沉重的病体把我拖下车来。我的高中生活难以为继,就是现在看来如此短暂的两年半时光,那时如万丈壕沟,不能跨越。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失去了生活的供给,我能怎样,我又能怎样呢?我觉得整个世界压在了我的身上,我丧失了追求美好生活的资格。家已不能支撑起我的远大理想。我用尽全力也不能够寻找到更好的路径,向着心中的目标出发。
脚下站着的板块在后移,而另一块土地上站满了高一四渐渐远行的同学们。张老师就站在他们的中间。
离开二中的前一天,我在校园的操场上坐到了下半夜。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,我泪流满面。心目中那个美丽的大学,从此与我切割。理想的天空变成了永远的日全食。
我把浸满泪水的一封长信压在了张老师的办公桌上。没有告别。我的心不能承受。
再见了二中,再见了高一四。从此,我的人生只有高一,没有高二、高三。命运,给我的高中生活留了白。这是沉在心底里的一生的痛。
我走向了另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。自此我十八岁之前燃起的所有豪情被装进了口袋里。心结上一层疮痂。二中生活,是我身上的逆鳞,不敢触摸,不能触碰。
(六)
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十字路口,有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。美好的希望,一旦失去,就再难找回。
即使用一辈子的奔跑,也不能够。
作者:汲海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,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,山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,中学高级语文教师,牡丹区人民法院陪审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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